吐露真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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吐露真心
葉青煙剛回到赤焰城，也剛剛恢覆記憶，想起一些從前的事情，大多都是關於陸一行的。
她在神農門的時候就經常發呆，同門和師父時常敲她腦門讓她醒醒。
那時她就覺得，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好像是帶著什麽深刻的念想，只是一點兒都回憶不起。
原來失去重要的一魂是這樣的感覺。
好在神農門清靜，裏面的人也都和善，並未強迫剛剛到這兒的她表明身份。反倒是收留了奇奇怪怪的她。因此她十分感激。
印象中赤焰城光禿禿，可現在天池山已經被綠褥般的草皮覆蓋，秀木成林，投下的蔭蔚已經足夠魔獸躺在底下乘涼。
這百來年赤焰城變了許多，她的眼睛暫時還沒習慣這樣翠巍巍的赤焰城。
陸一行卻是沒怎麽改變，至少從外在形象上來說是這樣的。
這樣也好，說明陸一行有在好好照顧自己。不像司空鴻雪那樣，把自己的頭發都折騰白了。
葉青煙景色看膩了就看看陸一行的側臉，慢慢地便滿眼都是他。她在神農門待了一段時間，看習慣了下地插秧的糙漢子，許久不見這樣精致養眼的男人。
陸一行的鼻子很高，睫毛也像鴉羽一般長，令人艷羨。
這好像是魔族人的特征。魔族人主要分為兩類，一種皮膚白皙，五官精致，身材頎長，而另一種精壯十足，力大無窮。
神農門的弟子就普遍看起來比較憨厚老實，不那樣精致，也不那樣武勇。
“你說實話，沒我的時候，你是不是過得也挺好。”葉青煙折下一根狗尾草在手裏搖晃著，漫不經心地問。
“？”陸一行沒有回答，只是歪頭給了她一個疑惑的表情。
“其實你找我只是因為當年你答應了我對吧？畢竟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，找我是應該的。幾百年不見，就算你身邊有了新的人，我也不會怪你。”葉青煙故作傷心，或許是她知道陸一行是一個絕對專一的人，所以才敢說出這樣讓人聽起來有些傷心的問題。
也有絕對的自信，陸一行不會說出讓她難過的答案。
“你很有空胡思亂想？”陸一行問道。
“本座這幾百年都在尋找你，日夜都在怕你再也回不來。”
“你去哪裏了，真叫本座好找。”陸一行俯下身子，認真地看著葉青煙。他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根本裝不下其他的東西，只映出了葉青煙的身影。
天池山上微風拂過，清新宜人，是從前她從沒有聞到過的青草氣息。
聞著聞著，她就聞到了陸一行的身上，紙莎草的氣味永遠讓人安心。
她撲通一下埋進她熟悉的毛領子裏頭，狠狠吸了一口。那絨毛撓得她鼻尖癢癢的，於是她使勁蹭，就像埋在自家的小狗肚皮裏一樣。那裏被陽光照過，暖暖的，連氣味也帶上了一絲溫柔。
“不太記得了，只記得沒人和我說話，看到的都是奇奇怪怪的地方。”
畢竟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，上回她下鬼城的時候那城主似乎說了，她的靈魂不屬於這裏。
她死了以後靈魂也沒有去到鬼城，或許是沒法去鬼城。
一部分魂魄在天地間游蕩，但什麽記憶都沒留下，只是非常淺薄的意識。路過哪兒覺得累了，便在那兒停留一段時間，她對時間的流逝並沒有清晰的感覺，就好像在看一場漫長的電影，不知道進度條拉到何處。
還有很小的一部分一直躺在一個黑乎乎的、暖暖的地方。雖然很黑，但卻很安心，現在她知道了，那一部分一直躺在陸一行的懷裏呢，還時不時被他掏出來摸一摸的。
他摸了摸她的腦袋，把她打橫抱在自己的腿上：“沒事了，有本座在，不會讓你沒人說話，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去。”
“嗯。”
“對了，你把我埋在風水寶地了沒有？”葉青煙問道。
“你離開的時候連一個指頭都不給本座留，怎麽埋你。”陸一行說這話時有種深深的幽怨。
聽到這話，葉青煙揚揚眉毛。好像她是個負心漢，就給他留了個不會說話的兒子，自己帶著家當跑了。
葉青煙摸摸鼻子，嘿嘿笑了兩句：“倒也是。下回我要走，肯定給你留點兒線索。”
突然，陸一行將她抱得很緊很緊。
“誒，你別生氣，我開玩笑呢？”葉青煙笑道，她好不容易才回來，肯定要多看看這個她牽掛已久的地方。
陸一行的語氣軟得像是一朵雲彩：“這次你走得太久了，你的下回……可不可以晚一點。”
葉青煙被他抱得渾身都熱了起來，像地鼠一樣從他懷裏鉆出來透氣。
“對了，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和你說。”
“你慢慢說，本座現在有時間聽。”陸一行松手，葉青煙順勢溜了出去，坐在他的身側。
草坪像是綠色的畫布，桃樹淡淡的陰影落下，微微搖晃。
“我說大婚之前，會和你坦白的。你不是想知道在我的靈府裏看到的那些是什麽嗎？那是我的世界，它和這裏很不一樣，大家都是普通人，沒有什麽神通廣大的法術，所以聰明人靠腦子，剩下的人只能靠在某件事情上花費時間和體力拉開差距。我不過是那些普通人裏的最普通一員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沒什麽想說的嗎？”
“本座了解了。”
“我這麽普通，你就不覺得沮喪嗎？你的夫人不是超凡出塵的大師姐，只是個忙著活下去的無名小卒，你不覺得與你很不相配嗎？”
葉青煙沒有想到陸一行這麽輕松地就接受了。
“不覺得。本座不管你從前是什麽人，你現在又是什麽身份。本座覺得，你是自己就很好。本座喜歡你也並不是因為那些身份，你可以將本座看作常人對待，本座就很滿足。”
葉青煙楞住了。小夥子你這個想法很危險啊！
出去很容易被騙的知道嗎？！
一個大魔頭，居然也就是想過賞賞花吹吹風的普通人生？
“這麽多年了，你就不想點其他的？比如……稱霸天下？”葉青煙問。
陸一行突然醒了似的：“夫人想？本座就可以。”
葉青煙只是被他的話震懾，呆了一會兒。
陸一行會意，以為葉青煙默認。立馬站起拖著她就去找蚩珹商量“稱霸天下”的作戰計劃。
“等等等……不是不是。”葉青煙拽住他的袖子。
陸一行背對著她，偷偷勾起嘴角，反手就這麽順勢牽住了葉青煙的手。
“你好不容易救下來的人，本座難道親自去殺？你犧牲自己換來的世界，本座難道忍心破壞嗎？”
葉青煙撇撇嘴，就知道，陸一行又逗她。她也不惱，只是同樣握住他的手。
真好。
現在他的手好暖。
葉青煙突然發出感慨：“赤焰城變得這麽熱鬧，又能看見你健健康康的，挺好。看來我作為魂魄在世間渾渾噩噩了這麽多年，也不算太虧。”
陸一行捧起葉青煙的臉，淺淺笑道：“可是本座虧了。虧了這麽多年與你相隨相伴的日子，往後……你慢慢還。”
庭院內，日光淡淡，將院裏的竹林照得更加濃綠。
那竹子幾乎種滿了整個園子，新綠、已經長得比院墻還要高了。
“這是哪兒？”葉青煙看這園子中有潺潺水流，底下還有錦鯉游動，十分雅致。
“你的風水寶地。”陸一行回答。
“你把這兒打理得這麽好？！我記得這兒從前沒有竹子，你種的？”葉青煙上前去摸摸竹葉，似乎不相信這都是真的。
“嗯，每年春末夏初都來，好像也沒種多久，就長得這麽大了。”陸一行背著手看著翠色濃郁的竹林，好像又墜入了那麽多年的等待之中，眼中一瞬失神，然後又望向葉青煙，表情才漸漸柔和下來。
那一瞬間，風搖翠竹，窸窣作響。
葉青煙勾起嘴角，鼻子卻有點酸。
“這麽多年，你會不會覺得沒意思？”
陸一行搖搖頭：“竹子長得很快，每年來都不一樣。”
葉青煙笑笑，她哪是問種竹子有沒有意思，她問的是等她這麽多年會不會沒意思。
可陸一行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，他只是一年年看著竹子生長，一年年在這裏等著葉青煙回來。
葉青煙隨手抓出一把小鋤頭，她在神農門的時候從不離身，今天剛好派上用場。
她一蹲，用鋤頭鋤地。
沒想到她在赤焰城種田，在神農門也種田。
“你做什麽？”陸一行問。
“挖筍呢，吃不吃？”葉青煙問道。
生辰，葉青煙本是不愛過的。
因為在原來的世界中，女性一旦過了二十五歲生日，生活便就充滿著焦慮和催促。
雖然知道長輩親朋並非惡意，或許只是像“你吃飯了嗎”一般的寒暄用語，但在過生日的人耳朵裏總是有些掃興。
人的壽命與修仙者、魔修和妖比起來十分短暫，才剛成年，又要掰著手指頭倒數，因此那無端的催促也顯得合情合理。所以她的年齡打二開頭以後就對過生日興致不高。
可她很高興能和陸一行一起過生辰。
雖然陸一行還能活幾千年，但她總還是覺得每一個生辰都無比珍貴。似乎是習慣了總把日子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個月去過，能過一次就算賺一年活頭。
葉青煙提著一籃剛剛挖來的春筍。想著剛好可以放在長壽面裏，再加點雪菜，滋味一定不錯。
聽說用泉水煮滋味更好些。
“阿行，你幫我剝一下筍，我去打水，馬上回來。”葉青煙把手裏洗過的筍塞到陸一行手裏。
陸一行剛開始的時候十分耐心，可這筍層層疊疊，似乎沒個盡頭。
屋裏悄然無聲，已經沒有葉青煙的氣息。
他的動作便粗暴起來，腳上往外走，手上三下五除二將筍剝了個精光。
葉青煙跑出門去，十分閑適地走了小一會兒才找到一汪清澈的甘泉。
她將水瓶放進泉水中，水波蕩開。
餘光中，漣漪揉亂了一個黑色的倒影。
葉青煙扭頭：“不叫你剝筍等我嗎？”
“剝好了，你還沒回來，本座等不了。”陸一行將剝好的筍拿出來。
“嗯……剝得真……幹凈。”葉青煙看著那幾乎只剩根棍的筍，差點憋不住笑。“都等了我一百多年，還差這一會兒嗎？”
陸一行將她的手拉過。
“一刻都等不了。”
“一刻都不行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，你變得有點黏人。”葉青煙笑道。
“呵，你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？本座就是要……和你糾纏千年、萬年。”陸一行的氣息噴在葉青煙耳邊。
“行行行，不過我現在靈力低微，修為也差，骨頭也酥脆。尊上別玩太過了。”葉青煙用手肘支了支陸一行的腰。
陸一行不說話，耳朵卻驀地紅了起來。
葉青煙心裏笑，這大魔頭，百年不見還變純情了。
“走走走，回去吃飯。”
“想吃什麽？桂花糕如何？本座派人送來。”陸一行問 。
“不用，今日我想吃點簡單的。”葉青煙將面下鍋，鍋蓋蓋上後冒著蒙蒙蒸汽，慢慢飄出了香氣。
葉青煙和陸一行坐在門口，就像魔域裏一對尋常小夫妻。
葉青煙：“對了，你不是和我一起做過長壽面嗎？後來生辰的時候，你有沒有給自己煮一碗。”
陸一行：“沒有。”
葉青煙楞了楞，想著魔尊可能是不會去記這種小事。
“我給你把配方寫了，以後你自己就可以做？”
葉青煙自顧自寫著，並沒有發現突然的沈默。
良久，等她快把制作過程寫完，宣紙突然被人按住，不許她繼續往下寫了。
“等會兒，快寫完了。”
“不等。”
“讓我寫完！”葉青煙不明白為什麽陸一行非要按住她的紙。
上面的墨汁尚未幹透，其中幾個字被他拖出了一道短短的尾巴，在陸一行白皙的指尖染上淡淡的灰黑色。
葉青煙有些惱怒，自己好心告訴他做法，他卻不領情。
於是怒而瞪了他一眼，卻對上一雙霧蒙蒙的眼，含情脈脈。
“夫人，不想陪我過生辰了嗎？”陸一行這話問得極為委屈。
葉青煙楞了一瞬，心裏突然一陣酥酥麻麻，像是被人扭了一把一樣酸澀。
原來他不是不想聽，而是怕自己不要他了。
葉青煙看著他的眼睛：“我是覺得，如果哪一天我先離開了，你自己也能好好對待自己。生日的時候給自己做碗長壽面，最好能加兩個蛋。如果沒有別人希望你活著，至少你自己得祝福自己長壽才是。”
“……好，本座會學。”陸一行答應下來。
葉青煙見火快要滅了，便去取柴火。
陸一行見狀，用魔氣添了把火。
“明明可以用法術，為什麽要這麽辛苦地燒柴？”
“因為這樣比較有家的感覺。誰家用法術燒飯呢？”葉青煙回答。
陸一行不太明白，為什麽不用法術就有家的感覺了，但還是乖乖坐在葉青煙身邊。
葉青煙笑著給陸一行挑了一碗面：“我把自己的長壽面分給你，希望你和我一起活得再長久一些。”
“好。”陸一行回答。
二人吃完面後，葉青煙就纏著陸一行要他說這幾百年他是怎麽過的，只是隨便一講，很快天就黑了。
他們坐在屋頂，遙看一百年後的月亮。
今日月亮更覺明朗，葉青煙喝足了酒，突然就懷念起來。
“啊……今天是月圓夜。我們在百年後又一起看月亮了。以前，你也怕月亮吧？”
“也？本座該怕，你怕什麽。”陸一行問。
“怕你疼啊，還怕你那個月圓夜就死了……”葉青煙又呷了一口桃花酒。
陸一行看著葉青煙微紅的臉頰，眼神晦暗不明，然後同樣對著明月喝了口酒。
“謝謝你。”
葉青煙笑笑：“這時候還謝百年前的事呢？不也怪我嗎，如果我不跟你回來，傳送陣也不會被開了。”
“是本座硬要搶你回來。”陸一行反駁。
“不許再說了，你是不是硬要我說，我是因為見不得你死才獻祭自己才肯罷休。”葉青煙有些昏昏沈沈的，她的修為不如從前，酒量也有所下降。葉青煙沈默了一會兒，“你說，今日月亮這麽美，當年月亮也這麽美嗎？”
陸一行看了一會兒天上明月，今夜光輝繚亂，他道：“本座記不得什麽當年，也看不到什麽未來。和你在一起，本座想的只有此刻。”
葉青煙滿足地笑笑，借著醉酒，葉青煙大膽發問：“陸一行，你是矜貴的魔尊，我很好奇，你喜歡我哪裏？”
葉青煙當然知道這是一個令廣大男性犯難的重大問題。但她就是想問。有人說，喜歡就是喜歡，那還有什麽條件。可她又覺得，喜歡一個人好像是需要理由的。
當初她不敢問。當時的陸一行，脾氣大，人又倔，才不會有耐心陪她說這麽多廢話。
陸一行緩緩開口：“喜歡你膽大包天，就連在本座懷裏都能安然入睡。”
“喜歡你躺在陽臺上曬太陽的樣子，喜歡你只要有吃有喝就覺得世界從無紛爭。”
葉青煙心裏嘀咕，什麽，就只是喜歡她熱愛生活的一面而已！
“還喜歡你在市場上討價還價，喜歡你為了活命苦苦掙紮，喜歡你……看到我時的婆娑淚眼。”
“本座是十惡不赦的魔頭，只有你希望本座能活得長長久久。也只有你，了解本座的所有過去。因為你在，本座才有了一個可以落腳、可以休息的地方。不管你是什麽樣子，你向陽的一面，你深藏的陰影面，本座都情有獨鐘。”
陸一行這一會兒說了一大串，葉青煙借著酒，有點理解不了，所以她只是傻笑。
很快她又斂了笑容，有些惆悵。
如果說他們這份感情還有什麽遺憾之處，那便是她一手編織的謊言。
“可是我騙過你。甚至，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瞎編的。我說我是青青，可是青青……”早就被他親手殺了。
“本座知道。若你真是青青，還敢回來如此挑釁，本座早就殺你三百回。”
“？真的嗎。”所以她聽到的……就是八百個青青，都照殺不誤。是這個意思啊。
“本座試探過你許多回。”陸一行似乎想起來什麽開心的事情，“呵，你從不讓本座失望，每次都完美避過了正確答案。”
葉青煙：：D
她想起了陸一行交給她養的魔獸，還有上次她差點被丟到落魂崖下面去。
所以她裝了這麽久，流了這麽多虛假的眼淚，是在對著空氣演戲嗎？
“我那樣騙你，你怎麽沒殺了我。”葉青煙好奇。
“你很想被我殺？”陸一行挑挑眉。
葉青煙的頭搖成了撥浪鼓。
“本座不殺你是想知道，你為何會知道本座的過去。不過，你既然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，能夠知道便也不足為奇。”
“啊……”葉青煙震驚於陸一行接受得真的很快。不愧是魔尊。“我都是在夢裏看到的。”
“你的魂魄本就是因蒼龍血脈的召喚而來到這個世界的，那些……大概也是蒼龍血脈想讓你知道的事情。”陸一行解釋道。
“所以……你小時候真哭得那麽慘嗎？”
“想知道？”陸一行俯身，聲音也減小了些，似乎真要告訴她什麽秘密。
“嗯嗯。”葉青煙湊耳朵過去，聽得認真。
陸一行的聲線喑啞而深沈。
“本座……今晚會讓你哭得很大聲。”
葉青煙的雙眼瞪大，說話結巴，一股血直沖大腦。
陸一行牽著她的手腕，葉青煙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。
“不……不是！我錯了魔尊大人！放過我吧！我現在只是築基期的小菜雞！”
“赤焰城的丹藥夠你吃的！”陸一行的話不容反駁。
葉青煙這夜，吃得很飽，是前所未有的撐。
咳咳……大家吃飽了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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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青煙剛回到赤焰城，也剛剛恢覆記憶，想起一些從前的事情，大多都是關於陸一行的。
她在神農門的時候就經常發呆，同門和師父時常敲她腦門讓她醒醒。
那時她就覺得，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好像是帶著什麽深刻的念想，只是一點兒都回憶不起。
原來失去重要的一魂是這樣的感覺。
好在神農門清靜，裏面的人也都和善，並未強迫剛剛到這兒的她表明身份。反倒是收留了奇奇怪怪的她。因此她十分感激。
印象中赤焰城光禿禿，可現在天池山已經被綠褥般的草皮覆蓋，秀木成林，投下的蔭蔚已經足夠魔獸躺在底下乘涼。
這百來年赤焰城變了許多，她的眼睛暫時還沒習慣這樣翠巍巍的赤焰城。
陸一行卻是沒怎麽改變，至少從外在形象上來說是這樣的。
這樣也好，說明陸一行有在好好照顧自己。不像司空鴻雪那樣，把自己的頭發都折騰白了。
葉青煙景色看膩了就看看陸一行的側臉，慢慢地便滿眼都是他。她在神農門待了一段時間，看習慣了下地插秧的糙漢子，許久不見這樣精致養眼的男人。
陸一行的鼻子很高，睫毛也像鴉羽一般長，令人艷羨。
這好像是魔族人的特征。魔族人主要分為兩類，一種皮膚白皙，五官精致，身材頎長，而另一種精壯十足，力大無窮。
神農門的弟子就普遍看起來比較憨厚老實，不那樣精致，也不那樣武勇。
“你說實話，沒我的時候，你是不是過得也挺好。”葉青煙折下一根狗尾草在手裏搖晃著，漫不經心地問。
“？”陸一行沒有回答，只是歪頭給了她一個疑惑的表情。
“其實你找我只是因為當年你答應了我對吧？畢竟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，找我是應該的。幾百年不見，就算你身邊有了新的人，我也不會怪你。”葉青煙故作傷心，或許是她知道陸一行是一個絕對專一的人，所以才敢說出這樣讓人聽起來有些傷心的問題。
也有絕對的自信，陸一行不會說出讓她難過的答案。
“你很有空胡思亂想？”陸一行問道。
“本座這幾百年都在尋找你，日夜都在怕你再也回不來。”
“你去哪裏了，真叫本座好找。”陸一行俯下身子，認真地看著葉青煙。他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根本裝不下其他的東西，只映出了葉青煙的身影。
天池山上微風拂過，清新宜人，是從前她從沒有聞到過的青草氣息。
聞著聞著，她就聞到了陸一行的身上，紙莎草的氣味永遠讓人安心。
她撲通一下埋進她熟悉的毛領子裏頭，狠狠吸了一口。那絨毛撓得她鼻尖癢癢的，於是她使勁蹭，就像埋在自家的小狗肚皮裏一樣。那裏被陽光照過，暖暖的，連氣味也帶上了一絲溫柔。
“不太記得了，只記得沒人和我說話，看到的都是奇奇怪怪的地方。”
畢竟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，上回她下鬼城的時候那城主似乎說了，她的靈魂不屬於這裏。
她死了以後靈魂也沒有去到鬼城，或許是沒法去鬼城。
一部分魂魄在天地間游蕩，但什麽記憶都沒留下，只是非常淺薄的意識。路過哪兒覺得累了，便在那兒停留一段時間，她對時間的流逝並沒有清晰的感覺，就好像在看一場漫長的電影，不知道進度條拉到何處。
還有很小的一部分一直躺在一個黑乎乎的、暖暖的地方。雖然很黑，但卻很安心，現在她知道了，那一部分一直躺在陸一行的懷裏呢，還時不時被他掏出來摸一摸的。
他摸了摸她的腦袋，把她打橫抱在自己的腿上：“沒事了，有本座在，不會讓你沒人說話，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去。”
“嗯。”
“對了，你把我埋在風水寶地了沒有？”葉青煙問道。
“你離開的時候連一個指頭都不給本座留，怎麽埋你。”陸一行說這話時有種深深的幽怨。
聽到這話，葉青煙揚揚眉毛。好像她是個負心漢，就給他留了個不會說話的兒子，自己帶著家當跑了。
葉青煙摸摸鼻子，嘿嘿笑了兩句：“倒也是。下回我要走，肯定給你留點兒線索。”
突然，陸一行將她抱得很緊很緊。
“誒，你別生氣，我開玩笑呢？”葉青煙笑道，她好不容易才回來，肯定要多看看這個她牽掛已久的地方。
陸一行的語氣軟得像是一朵雲彩：“這次你走得太久了，你的下回……可不可以晚一點。”
葉青煙被他抱得渾身都熱了起來，像地鼠一樣從他懷裏鉆出來透氣。
“對了，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和你說。”
“你慢慢說，本座現在有時間聽。”陸一行松手，葉青煙順勢溜了出去，坐在他的身側。
草坪像是綠色的畫布，桃樹淡淡的陰影落下，微微搖晃。
“我說大婚之前，會和你坦白的。你不是想知道在我的靈府裏看到的那些是什麽嗎？那是我的世界，它和這裏很不一樣，大家都是普通人，沒有什麽神通廣大的法術，所以聰明人靠腦子，剩下的人只能靠在某件事情上花費時間和體力拉開差距。我不過是那些普通人裏的最普通一員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沒什麽想說的嗎？”
“本座了解了。”
“我這麽普通，你就不覺得沮喪嗎？你的夫人不是超凡出塵的大師姐，只是個忙著活下去的無名小卒，你不覺得與你很不相配嗎？”
葉青煙沒有想到陸一行這麽輕松地就接受了。
“不覺得。本座不管你從前是什麽人，你現在又是什麽身份。本座覺得，你是自己就很好。本座喜歡你也並不是因為那些身份，你可以將本座看作常人對待，本座就很滿足。”
葉青煙楞住了。小夥子你這個想法很危險啊！
出去很容易被騙的知道嗎？！
一個大魔頭，居然也就是想過賞賞花吹吹風的普通人生？
“這麽多年了，你就不想點其他的？比如……稱霸天下？”葉青煙問。
陸一行突然醒了似的：“夫人想？本座就可以。”
葉青煙只是被他的話震懾，呆了一會兒。
陸一行會意，以為葉青煙默認。立馬站起拖著她就去找蚩珹商量“稱霸天下”的作戰計劃。
“等等等……不是不是。”葉青煙拽住他的袖子。
陸一行背對著她，偷偷勾起嘴角，反手就這麽順勢牽住了葉青煙的手。
“你好不容易救下來的人，本座難道親自去殺？你犧牲自己換來的世界，本座難道忍心破壞嗎？”
葉青煙撇撇嘴，就知道，陸一行又逗她。她也不惱，只是同樣握住他的手。
真好。
現在他的手好暖。
葉青煙突然發出感慨：“赤焰城變得這麽熱鬧，又能看見你健健康康的，挺好。看來我作為魂魄在世間渾渾噩噩了這麽多年，也不算太虧。”
陸一行捧起葉青煙的臉，淺淺笑道：“可是本座虧了。虧了這麽多年與你相隨相伴的日子，往後……你慢慢還。”
庭院內，日光淡淡，將院裏的竹林照得更加濃綠。
那竹子幾乎種滿了整個園子，新綠、已經長得比院墻還要高了。
“這是哪兒？”葉青煙看這園子中有潺潺水流，底下還有錦鯉游動，十分雅致。
“你的風水寶地。”陸一行回答。
“你把這兒打理得這麽好？！我記得這兒從前沒有竹子，你種的？”葉青煙上前去摸摸竹葉，似乎不相信這都是真的。
“嗯，每年春末夏初都來，好像也沒種多久，就長得這麽大了。”陸一行背著手看著翠色濃郁的竹林，好像又墜入了那麽多年的等待之中，眼中一瞬失神，然後又望向葉青煙，表情才漸漸柔和下來。
那一瞬間，風搖翠竹，窸窣作響。
葉青煙勾起嘴角，鼻子卻有點酸。
“這麽多年，你會不會覺得沒意思？”
陸一行搖搖頭：“竹子長得很快，每年來都不一樣。”
葉青煙笑笑，她哪是問種竹子有沒有意思，她問的是等她這麽多年會不會沒意思。
可陸一行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，他只是一年年看著竹子生長，一年年在這裏等著葉青煙回來。
葉青煙隨手抓出一把小鋤頭，她在神農門的時候從不離身，今天剛好派上用場。
她一蹲，用鋤頭鋤地。
沒想到她在赤焰城種田，在神農門也種田。
“你做什麽？”陸一行問。
“挖筍呢，吃不吃？”葉青煙問道。
生辰，葉青煙本是不愛過的。
因為在原來的世界中，女性一旦過了二十五歲生日，生活便就充滿著焦慮和催促。
雖然知道長輩親朋並非惡意，或許只是像“你吃飯了嗎”一般的寒暄用語，但在過生日的人耳朵裏總是有些掃興。
人的壽命與修仙者、魔修和妖比起來十分短暫，才剛成年，又要掰著手指頭倒數，因此那無端的催促也顯得合情合理。所以她的年齡打二開頭以後就對過生日興致不高。
可她很高興能和陸一行一起過生辰。
雖然陸一行還能活幾千年，但她總還是覺得每一個生辰都無比珍貴。似乎是習慣了總把日子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個月去過，能過一次就算賺一年活頭。
葉青煙提著一籃剛剛挖來的春筍。想著剛好可以放在長壽面裏，再加點雪菜，滋味一定不錯。
聽說用泉水煮滋味更好些。
“阿行，你幫我剝一下筍，我去打水，馬上回來。”葉青煙把手裏洗過的筍塞到陸一行手裏。
陸一行剛開始的時候十分耐心，可這筍層層疊疊，似乎沒個盡頭。
屋裏悄然無聲，已經沒有葉青煙的氣息。
他的動作便粗暴起來，腳上往外走，手上三下五除二將筍剝了個精光。
葉青煙跑出門去，十分閑適地走了小一會兒才找到一汪清澈的甘泉。
她將水瓶放進泉水中，水波蕩開。
餘光中，漣漪揉亂了一個黑色的倒影。
葉青煙扭頭：“不叫你剝筍等我嗎？”
“剝好了，你還沒回來，本座等不了。”陸一行將剝好的筍拿出來。
“嗯……剝得真……幹凈。”葉青煙看著那幾乎只剩根棍的筍，差點憋不住笑。“都等了我一百多年，還差這一會兒嗎？”
陸一行將她的手拉過。
“一刻都等不了。”
“一刻都不行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，你變得有點黏人。”葉青煙笑道。
“呵，你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？本座就是要……和你糾纏千年、萬年。”陸一行的氣息噴在葉青煙耳邊。
“行行行，不過我現在靈力低微，修為也差，骨頭也酥脆。尊上別玩太過了。”葉青煙用手肘支了支陸一行的腰。
陸一行不說話，耳朵卻驀地紅了起來。
葉青煙心裏笑，這大魔頭，百年不見還變純情了。
“走走走，回去吃飯。”
“想吃什麽？桂花糕如何？本座派人送來。”陸一行問 。
“不用，今日我想吃點簡單的。”葉青煙將面下鍋，鍋蓋蓋上後冒著蒙蒙蒸汽，慢慢飄出了香氣。
葉青煙和陸一行坐在門口，就像魔域裏一對尋常小夫妻。
葉青煙：“對了，你不是和我一起做過長壽面嗎？後來生辰的時候，你有沒有給自己煮一碗。”
陸一行：“沒有。”
葉青煙楞了楞，想著魔尊可能是不會去記這種小事。
“我給你把配方寫了，以後你自己就可以做？”
葉青煙自顧自寫著，並沒有發現突然的沈默。
良久，等她快把制作過程寫完，宣紙突然被人按住，不許她繼續往下寫了。
“等會兒，快寫完了。”
“不等。”
“讓我寫完！”葉青煙不明白為什麽陸一行非要按住她的紙。
上面的墨汁尚未幹透，其中幾個字被他拖出了一道短短的尾巴，在陸一行白皙的指尖染上淡淡的灰黑色。
葉青煙有些惱怒，自己好心告訴他做法，他卻不領情。
於是怒而瞪了他一眼，卻對上一雙霧蒙蒙的眼，含情脈脈。
“夫人，不想陪我過生辰了嗎？”陸一行這話問得極為委屈。
葉青煙楞了一瞬，心裏突然一陣酥酥麻麻，像是被人扭了一把一樣酸澀。
原來他不是不想聽，而是怕自己不要他了。
葉青煙看著他的眼睛：“我是覺得，如果哪一天我先離開了，你自己也能好好對待自己。生日的時候給自己做碗長壽面，最好能加兩個蛋。如果沒有別人希望你活著，至少你自己得祝福自己長壽才是。”
“……好，本座會學。”陸一行答應下來。
葉青煙見火快要滅了，便去取柴火。
陸一行見狀，用魔氣添了把火。
“明明可以用法術，為什麽要這麽辛苦地燒柴？”
“因為這樣比較有家的感覺。誰家用法術燒飯呢？”葉青煙回答。
陸一行不太明白，為什麽不用法術就有家的感覺了，但還是乖乖坐在葉青煙身邊。
葉青煙笑著給陸一行挑了一碗面：“我把自己的長壽面分給你，希望你和我一起活得再長久一些。”
“好。”陸一行回答。
二人吃完面後，葉青煙就纏著陸一行要他說這幾百年他是怎麽過的，只是隨便一講，很快天就黑了。
他們坐在屋頂，遙看一百年後的月亮。
今日月亮更覺明朗，葉青煙喝足了酒，突然就懷念起來。
“啊……今天是月圓夜。我們在百年後又一起看月亮了。以前，你也怕月亮吧？”
“也？本座該怕，你怕什麽。”陸一行問。
“怕你疼啊，還怕你那個月圓夜就死了……”葉青煙又呷了一口桃花酒。
陸一行看著葉青煙微紅的臉頰，眼神晦暗不明，然後同樣對著明月喝了口酒。
“謝謝你。”
葉青煙笑笑：“這時候還謝百年前的事呢？不也怪我嗎，如果我不跟你回來，傳送陣也不會被開了。”
“是本座硬要搶你回來。”陸一行反駁。
“不許再說了，你是不是硬要我說，我是因為見不得你死才獻祭自己才肯罷休。”葉青煙有些昏昏沈沈的，她的修為不如從前，酒量也有所下降。葉青煙沈默了一會兒，“你說，今日月亮這麽美，當年月亮也這麽美嗎？”
陸一行看了一會兒天上明月，今夜光輝繚亂，他道：“本座記不得什麽當年，也看不到什麽未來。和你在一起，本座想的只有此刻。”
葉青煙滿足地笑笑，借著醉酒，葉青煙大膽發問：“陸一行，你是矜貴的魔尊，我很好奇，你喜歡我哪裏？”
葉青煙當然知道這是一個令廣大男性犯難的重大問題。但她就是想問。有人說，喜歡就是喜歡，那還有什麽條件。可她又覺得，喜歡一個人好像是需要理由的。
當初她不敢問。當時的陸一行，脾氣大，人又倔，才不會有耐心陪她說這麽多廢話。
陸一行緩緩開口：“喜歡你膽大包天，就連在本座懷裏都能安然入睡。”
“喜歡你躺在陽臺上曬太陽的樣子，喜歡你只要有吃有喝就覺得世界從無紛爭。”
葉青煙心裏嘀咕，什麽，就只是喜歡她熱愛生活的一面而已！
“還喜歡你在市場上討價還價，喜歡你為了活命苦苦掙紮，喜歡你……看到我時的婆娑淚眼。”
“本座是十惡不赦的魔頭，只有你希望本座能活得長長久久。也只有你，了解本座的所有過去。因為你在，本座才有了一個可以落腳、可以休息的地方。不管你是什麽樣子，你向陽的一面，你深藏的陰影面，本座都情有獨鐘。”
陸一行這一會兒說了一大串，葉青煙借著酒，有點理解不了，所以她只是傻笑。
很快她又斂了笑容，有些惆悵。
如果說他們這份感情還有什麽遺憾之處，那便是她一手編織的謊言。
“可是我騙過你。甚至，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瞎編的。我說我是青青，可是青青……”早就被他親手殺了。
“本座知道。若你真是青青，還敢回來如此挑釁，本座早就殺你三百回。”
“？真的嗎。”所以她聽到的……就是八百個青青，都照殺不誤。是這個意思啊。
“本座試探過你許多回。”陸一行似乎想起來什麽開心的事情，“呵，你從不讓本座失望，每次都完美避過了正確答案。”
葉青煙：：D
她想起了陸一行交給她養的魔獸，還有上次她差點被丟到落魂崖下面去。
所以她裝了這麽久，流了這麽多虛假的眼淚，是在對著空氣演戲嗎？
“我那樣騙你，你怎麽沒殺了我。”葉青煙好奇。
“你很想被我殺？”陸一行挑挑眉。
葉青煙的頭搖成了撥浪鼓。
“本座不殺你是想知道，你為何會知道本座的過去。不過，你既然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，能夠知道便也不足為奇。”
“啊……”葉青煙震驚於陸一行接受得真的很快。不愧是魔尊。“我都是在夢裏看到的。”
“你的魂魄本就是因蒼龍血脈的召喚而來到這個世界的，那些……大概也是蒼龍血脈想讓你知道的事情。”陸一行解釋道。
“所以……你小時候真哭得那麽慘嗎？”
“想知道？”陸一行俯身，聲音也減小了些，似乎真要告訴她什麽秘密。
“嗯嗯。”葉青煙湊耳朵過去，聽得認真。
陸一行的聲線喑啞而深沈。
“本座……今晚會讓你哭得很大聲。”
葉青煙的雙眼瞪大，說話結巴，一股血直沖大腦。
陸一行牽著她的手腕，葉青煙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。
“不……不是！我錯了魔尊大人！放過我吧！我現在只是築基期的小菜雞！”
“赤焰城的丹藥夠你吃的！”陸一行的話不容反駁。
葉青煙這夜，吃得很飽，是前所未有的撐。
咳咳……大家吃飽了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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